语言学专业学什么

很多人一听语言学，第一反应就是“哇，那你肯定会说很多种外语吧？”。

每次听到这个，我都有点哭笑不得。这大概是对语言学专业最大的误解。学语言学，不等于学外语。我们学的不是具体怎么说某种语言，而是研究“语言”这个东西本身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
把它想成一个修理工。一个普通的司机会开车，甚至开得很好。但是一个汽车工程师，他研究的是发动机的原理，是变速箱怎么工作，是空气动力学。语言学专业的人，就是那个研究语言这部“机器”的工程师，而不是单纯的司机。我们会说一两种外语，但这只是我们的工具或者研究对象，不是学习的最终目的。

所以，我们到底学什么？简单来说，就是把语言像剥洋葱一样，一层一层拆开看。

最核心的一层，是声音。这部分叫语音学（Phonetics）和音系学（Phonology）。
语音学是研究声音本身的。你的舌头放在哪，嘴唇是什么形状，气流怎么从肺里出来，声带振不振动。这些动作组合起来，就发出了一个声音。比如你发普通话的“b”和“p”，两个音的口型、舌位完全一样，唯一的区别就是发“p”的时候，有一股气流冲出来，而“b”没有。你可以把手放在嘴前试试。语音学研究的就是这些物理层面的细节。国际音标（IPA）就是语音学家的基本工具，它能记录下人类能发出的几乎所有声音。

音系学就不一样了，它研究的是在一个特定语言里，这些声音是怎么组织起来当成一个系统的。它关心的是“区别意义的最小单位”。比如，在英语里，/p/ 和 /b/ 是两个不同的音位（phoneme），因为 “pin” 和 “bin” 是两个意思完全不同的词。但是在某些语言里，这两个音可能只是同一个音位的不同变体，说哪个都行，不影响意思。再举个例子，英语里“pin”的p是送气的，有气流喷出，但“spin”里的p就不送气。你作为一个说英语的人，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区别，但这就是英语音系里的一条潜规则：当p在词首时送气，在s后面时不送气。音系学研究的就是这些规则。

声音之上，是词。这部分叫形态学（Morphology）。
形态学研究的是词的内部结构。一个词是怎么构成的？比如“unbelievable”这个词，它不是一个整体。它可以拆成三部分：un- (表示“不”)，believe (词根，“相信”)，-able (表示“可以被…的”)。这三个都是有意义的最小单位，我们叫它语素（morpheme）。形态学就是研究这些语素怎么组合成词的。中文也有。比如“桌子”的“子”，它本身没有具体意思，但它是个后缀，告诉我们“桌”是个名词。还有“科学家”的“家”，也是一个后缀，表示从事某种专业的人。通过研究形态学，我们能理解一门语言是怎么创造新词的。

词组成了句子，就到了句法学（Syntax）的地”盘。
句法学，说白了就是研究我们常说的“语法”。它研究的是词语如何组合成合法的句子。为什么“我吃饭”是正确的句子，而“饭吃我”就不对（除非在特殊语境下）？因为中文的语序是主-谓-宾。句法学家会建立一些规则或者模型来解释这些现象。

有个很有名的例子，是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提出的：”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.” (无色的绿色想法狂怒地睡觉)。这个句子，你从语法上挑不出任何毛病。形容词+形容词+名词+动词+副词，结构完全正确。但它的意思狗屁不通。这个例子就是为了说明，句法结构和语义（意思）是两个可以分开研究的层面。句法学关心的是那个“架子”搭得对不对，至于架子上放的东西有没有意义，那是下一层要管的事。

再往上一层，就是语义学（Semantics）。
语义学研究的就是“意思”。一个词、一个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。听起来很简单，但其实很复杂。“椅子”是什么意思？它是一种有靠背、有腿，用来坐的家具。但多高的算椅子？只有一个腿的算不算？没靠背的算不算（那是凳子）？词语的边界其实很模糊。语义学还研究句子层面的意思。比如，“所有学生都来了”和“没有学生没来”意思是不是一样？“他是个‘大’人物”里的“大”和“他住一个‘大’房子”里的“大”，意思也不一样。这些都是语义学要解决的问题。

最上面一层，也是最有趣的一层，叫语用学（Pragmatics）。
如果说语义学研究的是字面意思（what you say），那语用学研究的就是言外之意（what you get）。它研究语言在具体语境里是怎么被使用的。比如，你在一个很闷的房间里，你朋友对你说：“这儿真热啊。”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吗？是，但他的真实意图很可能是“麻烦你把窗户打开”或者“我们开空调吧”。这就是语用学。再比如，别人问你：“能帮我个忙吗？” 你几乎不会回答“能”或者“不能”，而是会问“什么事？”。因为你知道，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询问你的能力，而在于引出后面的请求。语用学研究的就是这些藏在话语背后的意图、假设和社交规则。

上面这些是语言学的“五大核心”，是理论基础。学完这些，你基本就拿到了一套拆解任何语言的工具。

但是，语言学不止这些。它还会跟其他学科交叉，产生很多有意思的应用领域。

比如，社会语言学（Sociolinguistics）。它研究语言和社会的关系。为什么不同地区的人有不同的口音？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说话方式有细微差别？为什么你在老板面前和在朋友面前说话不一样？社会阶层、年龄、性别、地理位置，这些社会因素都会影响语言。

还有心理语言学（Psycholinguistics）。它研究语言和大脑的关系。我们的大脑是怎么处理语言的？我们是怎么学会说话的？为什么小孩子学语言那么快？失语症病人大脑的哪个部分受损了？这些问题把语言学和心理学、神经科学连在了一起。

还有历史语言学（Historical Linguistics）。它像语言的考古学。研究语言是怎么随时间演变的。比如，英语里的 “thou” (你) 为什么现在变成了 “you”？汉语的声调是怎么来的？它还会追溯不同语言之间的亲属关系，比如英语、德语、法语、俄语甚至印地语，其实都来自几千年前的同一个祖先，叫原始印欧语。

最后，还有一个现在特别火的方向：计算语言学（Computational Linguistics）或者叫自然语言处理（NLP）。你手机上的Siri，谷歌翻译，各种输入法，背后都是计算语言学。它就是教计算机怎么理解和处理人类的语言。这个领域需要你既懂语言学的那些理论（比如句法分析、语义理解），又懂计算机科学和数学。比如，机器翻译系统就需要知道两种语言的句法结构和词汇对应关系。情感分析（判断一段文字是好评还是差评）就需要理解词语的语义和语用。这是语言学理论最直接的应用之一，也是很多语言学专业学生毕业后的去向。

所以，你看，语言学专业学的东西，远比“学外语”要深得多，也广得多。它是一门科学，用系统的方法去研究人类最基本、最复杂的沟通工具。它从最小的声音单位，到词的构成，到句子的结构，再到意思的解读和语境的应用，最后延伸到社会、心理和计算机等各个领域。我们不是在学“怎么说”，而是在探索“为什么这么说”。